家鄉的山泉水，流淌在我童年的夢里。

 
我的家鄉地處太行深山，山高谷深坡陡崖險石奇。那水也特別，沒有大江大河，只有山泉小溪。一股股泉水不知咋就從地里冒出來，讓人覺得神奇。人喝的，畜飲的，澆地的，做飯的，洗衣的，都用它。用山泉水澆地，夠高級吧？那時山中的藥材多，丹參、黃芩、柴胡、遠志都有。藥汁滲入山泉中，人喝了健康。家鄉的人們都高壽，我爺爺就活到九十四，那是因為家鄉的水好。

我們村是個只有八戶人家的山莊，莊上的溝里有一股清泉，這也許是祖先們定居這里的原因。泉流不大，有大人們的拇指那么粗。人們在泉下擋了一個水汪，把泉水蓄起來。水汪不大，有兩丈見方，卻是我童年時迷人的一景。我常在那里洗衣、洗菜。洗菜時用籃子在水面上一搖，那水就晃動起來，水下的綠草也跟著搖曳，像是風吹著一樣。水面上的波紋蕩漾開去，一圈一圈的擴大。上面跳動著一種昆蟲，伙伴們叫它“當當賣油的”，形似大螞蟻，略瘦。跳動靈活，不易抓到。用籃一推，它們就蜂涌向遠方。我感到很解氣：“看你不讓我抓，淹死你！”水邊偶爾有蜻蜓和蝴蝶，很難捕獲。一哄就到水面上去了，夠不著，干急。用蛛網做的網罩捕獲，效果較好。誰要是捕到了，在小伙伴們中算是能耐，大家都羨慕他。

傍晚，水汪蓄滿了，就撒開水澆地。村下有菜園地，梯田，距水汪不到300米。我去澆園，跟著水頭跑，不斷的用锨撥拉水上的樹葉碎枝。然后，看著它去跳梯田的臺階。白嘩嘩的水簾從臺階上一級一級一掛下，真是一道美景。我站在水簾邊，任飛濺的水花潑到身上，爽爽的。水流到園里，菜苗們開始喝水。綠綠的菠菜、青青的蒜苗、紅紅的水蘿卜，仿佛長了嘴，“吱溜溜”的吸，那水馬上就少了。我也眼饞，趴下“咕咚”喝一氣，倒吸一口氣，蕩氣回腸，神清氣爽，那種愜意，無法言表。

澆園成了我最愛干的活，因為我喜歡那泉水。

小時候貪吃，家產的、野生的都吃，更愛吃野生的，覺得有趣。山杏、山葡萄、薺菜、車前草，捋來用山泉水洗洗就吃。也許浸了藥材汁的山泉水有殺菌消毒的功效，洗過之后就不會吃壞。但有一回卻是個例外。周末放學早，太陽還在半山腰，我就回家了。餓。母親正在捏窩頭，蒸熟還得個把小時，我就忍著餓去打豬草。村上那個泉水汪的上邊有爺爺種的一片洋姜，我就狠狠的挖了兩布兜，坐在泉水邊，邊洗邊吃。足有二三斤吧，“咔嚓，咔嚓”一勁吃完。吃壞了，晚上沒吃飯，睡到半宿肚子折騰得厲害，起來，吐了。從此再不吃洋姜，一直到現在。我知道那不怪山泉水，怪我貪吃。

山高處，溝深處，也有泉水，但量小了，形不成水流，或者在大石下形成一個水汪，或者在巖縫處垂下一串水滴。這些水對人們很重要，那是進山干活的人們消暑解渴的良茶。我們上山打柴、割草、刨藥材，常喝它。

一種叫“撅腚茶”，就是一汪泉水，喝時要撅起屁股，彎下頭去。我們村前翻過一座山，有一條溝叫路家溝，是大隊的林場。陽坡長著洋槐，陰坡長著油松，溝里長著白楊樹，楊樹林里就有一汪泉水。臉盆大小，清清凌凌。那是我們上好的“撅腚茶”，刨藥材時常喝。熱天火燎，嗓子冒煙之時俯下身去猛灌一氣，那真叫舒服。喝好了，伙伴們就坐在泉邊說笑，講起秦瓊救駕：秦瓊到泉水邊飲馬，看見水里一只巨蛛追著一條龍跑。秦瓊驚嘆，山西山東，鄉俗不同，俺只見過龍戲蛛，從未見過蛛戲龍“哎呀呀，著吧”一個彈弓子打過去，巨蛛肚破，隋煬帝肚疼死了，李世民得救。秦瓊救駕有功，被封了國公。我總覺得這故事就發生在眼前，盯著泉水瞅，想瞅見那蛛龍相斗的景象。到底也沒瞅見。

還有一種叫“一線茶”。那是從巖縫里滲出的一線泉水，很細，有時成線，有時滴瀝。我們村里的溝深處就有一處。那是一個巖洞，大人們稱“豹子窩”。有四五丈深，一個洞口在崖上，一個洞口在坡上，兩邊通透，窄處能通人，寬處能容四五人圍坐，洞內就有“一線茶”。我們打柴采藥累了渴了就進洞休息飲茶。啜幾口泉水，然后圍在一起互相看著對方的臉，笑。臉上掛滿了灰土，被汗水沖成道道。我說他陰云密布，他說你掛了尿布，你說我壁虎爬上了窗戶。說一會兒，笑一會兒，疲勞盡消，那曾覺得日子苦呢？

歇一會兒，天晚了，出洞。站在草坡上，只見：白日依山盡，暮云谷中生。村頭飄炊煙，羊牛下西嶺了。回頭再品一口“一線茶”，仰脖吼一嗓子“穿林海，跨雪原”。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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